他稳稳地抱着她,悬浮在半空中,深青色的锦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下方,是谢家官窑那如同巨大兽巢般灯火通明的景象,祖火堂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混乱的呼喊声隐隐传来。
萧执的目光扫过她浑身焦黑、遍布血污和灼伤的凄惨模样,最后落在她那只右手上——包裹的布条早已被烧毁,露出的手掌和五指一片焦黑碳化,混合着凝固的漆砂和血肉,如同恶鬼的爪子,惨不忍睹。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薄唇紧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江烬璃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中快速流逝,但一股强烈的恨意和不甘支撑着她。
她看着萧执那张冰冷的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沾满血污的左手猛地抬起,死死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力道之大,指关节都泛出青白!
“谢…谢家……”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骨灰…入釉…瓷刃…还有……”
她的左手颤抖着,艰难地探入自己几乎破碎的怀中,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不是金漆佩,而是一本巴掌大小、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硬壳册子——
这是她在攀爬躲避瓷浆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神龛下方一个被震开的暗格!
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抢出来的!正是谢清棠之前气急败坏训斥匠人时提到的、记录着特殊订单和物料往来的……秘密账册!
“……证据……”江烬璃将染血的账册死死按在萧执胸前,眼神如同燃烧的余烬,死死盯着他冰冷的眼睛,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声道,“……军械……偷工……豆渣……”
话音未落,巨大的黑暗和剧痛彻底吞噬了她。
她眼前一黑,头无力地歪倒在萧执臂弯中,彻底昏死过去。只有那只焦黑如炭、却死死攥着账册的左手,依旧保持着递出的姿势。
萧执稳稳地抱着怀中气息奄奄、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少女。
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他低头,看着胸前那本染血的、被撕裂一角的账册,又看了看怀中少女那张布满血污、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狠劲的脸庞。
最后,目光深深锁在她那只焦黑变形、惨不忍睹的右手上。
山崖下,谢家官窑的混乱喧嚣隐隐传来。祖火堂的火光映红了一小片夜空。
萧执沉默了片刻。夜风中,他那冰冷低沉的声音,如同寒泉流过坚冰,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仿佛是说给怀中昏迷的人听,又仿佛是说给这无边的夜色:
“谢家的火……果然烧不化江家的漆。”
……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刮过江烬璃脸上凝固的血污和灼伤。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腑的剧痛,后背更是火辣辣一片,仿佛被烙铁烫过。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尖锐的痛楚中沉浮,唯有那彻骨的仇恨如同不灭的幽火,死死吊着她最后一缕清明。
她感觉自己被抱着,在风中穿行。那怀抱坚硬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却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下坠和风声都停止了。她被轻轻放下,身下是干燥粗糙的草垫。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与陈旧木料的气息钻入鼻腔。
“……水……”喉咙干裂得像要冒烟,声音嘶哑破碎。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托起她的后颈,微凉的杯沿触到唇边。她贪婪地吞咽,清凉的水流滋润了焦灼的喉咙,也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牵扯着全身伤口,痛得她蜷缩起来。
“咳咳咳……”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
“慢点。”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没有多少情绪,却不容置疑。
江烬璃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坐在床榻边的深青色身影轮廓,挺拔如松——萧执。
这里显然不是官办漆坊那破败的集体通铺。
房间狭小,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榻,一张旧桌,墙角堆着些蒙尘的工具和看不出用途的木料铁件。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粗麻布帘子遮住,只在缝隙里透进一丝天光。
“这是……哪里?”她喘息着问,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安全的地方。”萧执的回答言简意赅,目光落在她那只裹着厚厚渗血麻布、搁在身侧的右手上,“你的手,废了。”
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
江烬璃心脏猛地一缩,左手下意识地想去触摸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指尖却在距离寸许的地方停住,剧烈地颤抖起来。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画面——那只焦黑碳化、如同恶鬼爪子的手——瞬间攫住了她。
废了?
她的右手?那只能精准感知漆液浓稠变化、能稳定操控金漆勾刀、能施展江家秘技的右手?
承载着她唯一骄傲、唯一安身立命之本的手?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比在流釉牢中面对死亡更甚!没了这只手,她算什么?一个真正的废物?一个只能等死的罪奴?
不!不能!
一股狂暴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左手猛地抓住包裹右手的麻布,狠狠撕扯!
“呃啊——!”布条粘连着焦黑的血肉被强行扯开,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萧执眉头一蹙,出手如电,瞬间扣住了她的左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找死?”他的声音更冷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江烬璃挣扎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萧执,像一头濒死的困兽:“放开!我的手!让我看!我不信!我不信——!”
“信不信,它都废了。”萧执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字字如冰锥,狠狠扎进江烬璃的心脏:
“焦炭之下,筋骨尽毁。若非我府中秘药吊着,你这条命,连同这只断臂,此刻已被谢家丢去喂野狗。”
“……”江烬璃所有的挣扎和嘶吼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她剧烈地喘息着,死死盯着萧执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安慰,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的漠然。
是啊,是他把自己从那地狱般的爆炸和坠落中捞出来的。
自己现在,不过是他案板上的一块肉,一条暂时还有利用价值的命!!
浓烈的屈辱和不甘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她焚毁。
她猛地别过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左手无力地垂落,不再挣扎,只是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粗重的喘息声。
萧执松开钳制她手腕的手,目光从她那惨不忍睹的右手移开,落在她沾满血污和烟灰的脸上。
片刻,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本在祖火堂爆炸中,江烬璃拼死抢出、又被他接住的油布包裹的硬壳账册。
册子一角撕裂,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鲜红的印章。
“这个,”他将账册放在床榻边缘,“还有你昏迷前的话,‘骨灰入釉’、‘瓷刃’、‘军械偷工’、‘豆渣’……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
江烬璃身体一僵,慢慢转过头,看向那本染血的账册。
混乱的记忆碎片开始冲击她的脑海:祖火堂内喷射的恐怖高温瓷浆、神龛下震开的暗格、谢清棠气急败坏的训斥声、账册上刺眼的特殊订单记录……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谢家……”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官窑……用……人骨灰……混入釉料……烧制……特殊的瓷器……那种瓷器……异常坚硬……锋利……像刀……”
萧执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
人骨灰入釉?烧制瓷刃?
江烬璃喘了口气,强忍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继续道:
“祖火堂……有秘密工坊……专门……烧这种东西……还有……军械……”她艰难地抬起左手,指向那本账册,“那里面……记录……他们……向军器监……供应的漆料……还有……一种……叫‘豆渣’的填料……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漆层……根本……撑不住……”
“豆渣?”萧执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一种……劣质的……矿物渣滓……极便宜……掺进漆料……或者……直接做胎底……看起来……差不多……但……遇热……遇冷……或者……撞击……极易……崩裂剥落……”
江烬璃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都是她在那暗无天日的漆坊里,从那些绝望的老匠工偶尔的醉话和牢骚中查出真相。
萧执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江烬璃能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温度骤降。
他拿起那本染血的账册,修长的手指拂过那撕裂的边角,露出里面一行行记录:
“天枢十七年冬月,秘窑丙字坊,骨白釉三窖,耗‘白料’壹佰贰拾斤……附注:成色需利如刃……”
“天枢十八年元月,供北营军械监,生漆伍佰桶,填料‘豆渣’贰仟斤……”
一条条,触目惊心!
萧执的指尖在“北营军械监”和“豆渣”几个字上停顿了片刻,眸底深处,似有寒冰碎裂的冷光一闪而逝。
他合上册子,看向江烬璃,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重新评估。
“你如何得知这些?”他问。
江烬璃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痛得她一阵抽搐:
“漆坊……最底层……罪奴……就是……最下贱的……耗材……谢家……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不会在意……耗材……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她的声音充满刻骨的怨毒和自嘲。
萧执看着她,良久,才缓缓道:“你的命,暂时保住了。但这本账册,和你的一面之词,不足以扳倒谢家,更不足以撼动他们背后的军械利益网。”
江烬璃的心猛地一沉。
她死死盯着萧执:“那……你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