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霍家恶奴(1 / 1)

冯夫人奉乌孙国书入宫,天子刘弗陵以国礼相待。乌孙昆弥翁归靡的信笺,字字泣血,控诉匈奴威逼利诱,胁迫乌孙交出解忧公主,更欲废黜翁归靡,立先昆弥长子泥靡为王。信中恳求大汉发兵相救,以全两国翁婿之谊。刘弗陵览毕,神色凝重。此前典属国苏武已转呈西域屯田校尉常惠的急奏,所言相符。事关西域安定、公主安危,天子不敢怠慢,即刻下诏召集两千石以上重臣,廷议对策。冯夫人回府静候佳音,却不见一双儿女冯提莫、冯凤踪影,心中不安,忙遣家仆四出寻找。

此刻,冯氏兄妹正身处教坊街最喧嚣的斗鸡坊内。场内两只雄鸡翎毛倒竖,喙爪如铁,斗得难解难分,激起阵阵狂热的喝彩。冯凤看得小脸通红,随着人群跳跃欢呼,叽叽喳喳。她身边簇拥着几位好友:在长安为质的乌孙二王子万年、游侠儿刘病已、其友戴长乐,还有一位新结识的伙伴——刘病已的江湖旧友,以斗鸡闻名的王奉光。

几人兴致高昂,纷纷押注。唯独王奉光今日手风不顺,连赌连输,额上汗水涔涔,双眼圆瞪,急得直跺脚。反观刘病已,却似有神助,面前铜钱堆积渐高。

“病已兄弟!老哥我输得裤底朝天了,江湖救急,借几个翻本!”王奉光抹了把汗,低声央求。

刘病已微微一笑,将面前所有赢钱往前一推:“奉光兄,拿去。”自己则退后一步,抱臂观战。

囊中充实,王奉光胆气顿豪。赌博之道,往往如此,手中有钱,心中便有了底气,下注不再瞻前顾后,反而气定神闲。他凝神观场,稳扎稳打,竟真叫他时来运转,连押连中,面前散乱的铜钱渐渐又聚拢成堆。

赌场如风月场,最是势利,专爱锦上添花。王奉光越战越勇,一口气连赢十几注,待到东方泛白,日头高升,竟将先前所输尽数扳回,还多出不少。众人困倦难当,王奉光将铜钱兑成黄澄澄的马蹄金,一行人兴高采烈,拥向常去的那家“贾记酒坊”准备痛饮一番,以庆翻盘。

自朝廷开放酒禁,长安闾巷间酒肆林立,贾记酒坊便是其中一家口碑甚佳的老店。然而,远远便见酒坊门口人潮聚集,指指点点,议论声沸反盈天。

“出事了?”刘病已心头一紧,加快脚步。

挤进人群,只见一幕令人愤懑的景象:几个豪奴打扮的壮汉,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年轻姑娘,要将她塞进一辆装饰华贵的翠盖安车。那姑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发髻散乱,满面泪痕,口中哭喊着“爹!娘!”,拼命挣扎,奈何力弱,眼看就要被强按入车厢。旁边一个青年男子,被另外两名豪奴死死摁在地上,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刘病已认得那姑娘,正是酒坊主人贾宽的独女——玉儿。

贾宽老汉跪在地上,死死揪住一个管家模样中年男子的衣袍下摆,老泪纵横,苦苦哀求:“大总管!开恩啊!老朽两口子苦熬半生,就指着这个闺女养老送终啊!您把她带走了,这是要了我们的老命啊!求求您,放过玉儿吧!小老儿给您当牛做马……”贾宽的老伴则瘫倒在地,呼天抢地,哭声凄厉。

那管家模样的,正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霍光府上的大总管——冯子都。他一脸不耐,试图挣脱贾宽的手。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豪奴帮腔道:“老贾头,别不识抬举!你闺女跟了我们大总管,那是掉进福窝里了!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比在这破酒坊里当垆卖酒强百倍?你下半辈子还愁没人养活?这是你们老贾家祖坟冒青烟的大造化!”

围观者虽多,却慑于大将军府的赫赫威势,无人敢上前阻拦,只能低声唾骂。从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刘病已等人拼凑出了原委。

这冯子都,仗着是霍光夫人跟前第一得用的心腹,平素在长安城里横行无忌,欺男霸女乃是家常便饭。官府畏其权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尤好渔色,整日流连三街六市,专挑貌美民女下手。

月前,冯子都车驾路过贾记酒坊,恰见贾玉儿当垆沽酒。少女虽荆钗布裙,却难掩天生丽质:乌发如云堆雪,肌肤胜似吴盐,眉目含情,身段窈窕,忙碌间竟有几分当年卓文君的风韵。冯子都一见之下,色心大动,登时起了强占之心。几次三番派人上门威逼利诱,欲纳玉儿为妾。

岂料玉儿年纪虽小,却性情刚烈,更与邻家青年张敞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抵死不从。

冯子都何曾受过这等挫败?他仗着霍府权势,身边尽是阿谀奉承之徒,向来予取予求。前番强夺御前街胡家酒女,因那店铺有齐王背景,且女子已为人妇,被人告到霍光面前,幸得霍夫人转圜才勉强过关,收敛了一阵。有知晓内情的儒生,还曾作赋嘲讽: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

>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

>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

>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

>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鲙鲤鱼。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旧,贵贱不相逾。

>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此赋虽在市井流传,却未入冯子都之耳。他淫心未死,贼眼又盯上了贾玉儿。正巧贾宽老汉一时疏忽,将冯子都寄养在酒坊、视若珍宝的一只斗鸡喂死了。贾家小本经营,如何赔得起那价值数十万钱的“神鸡”?冯子都便以此为由,今日带了豪奴,上门强抢!

被摁在地上的青年,正是玉儿的情郎张敞。他虽被压得动弹不得,仍嘶声怒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当街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

“王法?”冯子都嗤笑一声,居高临下,满脸鄙夷,“你也配跟本总管讲王法?好!你要讲王法,那就按王法办!贾老头欠我三十万钱斗鸡赔偿,立时还来,我立刻放人!”

贾宽闻言,磕头如捣蒜:“大总管!小女……小女已许配张家!求您高抬贵手,宽限些时日!小老儿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定把钱凑齐还您!求求您了!”额上已磕出血痕。

冯子都哪会理会,得意洋洋地登上安车,一挥手:“带走!”

豪奴们得令,更加粗暴地拖拽玉儿。玉儿眼见挣脱无望,绝望地看向张敞,凄然喊道:“敞哥——!”

“玉儿!”张敞目眦欲裂,拼命挣扎,却如蚍蜉撼树。

玉儿忽然停止挣扎,转向冯子都,声音异常平静:“放开我,我跟他说句话,就跟你们走。”

冯子都以为她认命了,示意松手。

玉儿走到张敞面前,深深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敞哥,你放心。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绝不会跟了旁人!”又转向父母,扑通跪倒,重重叩首:“爹!娘!女儿不孝,不能侍奉二老了!”言毕,猛地站起,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决绝地一头撞向酒坊那坚硬的榆木柜台角!

“玉儿——!”张敞的嘶吼撕心裂肺。

一切发生得太快!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玉儿额角瞬间鲜血迸溅,如一朵骤然凋零的梨花,软软地瘫倒下去。贾媪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贾宽扑到女儿身上,老泪纵横,捶胸顿足:“我的儿啊!你这是要疼死爹啊!”

张敞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束缚,疯了一般扑过去,将气息微弱的玉儿紧紧抱在怀中,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瞪着车上的冯子都,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冯子都也被这刚烈一幕骇住,眼见玉儿生死不知,鲜血淋漓,只觉晦气无比,又怕激起更大民愤,色厉内荏地骂了几句“晦气!不识抬举!”,便匆匆喝令豪奴驾车,狼狈逃离了现场。

刘病已等人早已按捺不住,立刻冲上前去。只见玉儿额角伤口深可见骨,血流满面,气息微弱。

“快!抬到榻上!”王奉光急喝,他粗通医理,立刻搭上玉儿腕脉,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气息虽弱,尚存一线!快取干净布帛按住伤口止血!速去请郎中!”

众人七手八脚将玉儿抬入内室。一番手忙脚乱的施救,灌下汤药,许久,玉儿才悠悠转醒,茫然地看着围在床前焦急的面孔。贾宽夫妇和张敞见她醒来,喜极而泣。

人虽救回,那如山般的债务却如影随形。贾宽愁容满面,唉声叹气,深恐冯子都不肯罢休,再来逼债索命。

刘病已、王奉光等人常在贾家酒坊吃酒,深知这一家老实本分。听闻一只斗鸡竟要价三十万钱,无不义愤填膺。

“告官!去京兆尹告他!”戴长乐愤然道。

贾宽苦涩摇头,脸上皱纹更深了:“胳膊……胳膊拧不过大腿啊……那是大将军府上的总管……寻常官府……谁敢管?小老儿……又能如何?”他眼中满是绝望的灰暗。

刘病已看着老人绝望的眼神,又看了看榻上虚弱却眼神倔强的玉儿,还有紧握玉儿手、眼中燃烧着怒火与屈辱的张敞,心中一股侠义之气翻涌。他按住贾宽颤抖的肩膀,沉声道:“老丈莫慌,钱的事,交给我们。你只管好生照料玉儿便是。”

贾宽闻言,难以置信,老泪再次涌出,挣扎着就要下跪:“刘公子……这……这如何使得!您的大恩大德……”

张敞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公子恩同再造!张敞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公子的!但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病已连忙将二人扶起,温言安抚。然而,当他望向窗外长安城喧嚣的街市,心中却沉甸甸的。三十万钱,绝非小数目。冯子都的跋扈,霍府的阴影,还有那潜藏在暗处的匈奴细作朱世安……这繁华帝都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下一步,该如何走?他暗自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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