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天恍恍惚惚,只觉四下漆黑混沌一片,一个遥远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似是在唤他,又似是在诉说着什么事。黑暗中,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是个男子浑厚嗓音。沈冲天终于确定,这个声音是在唤他,一遍又一遍,从远方直至耳边,吵得他无法安宁。一个焦躁,他睁开眼睛,一个白色影子摇摇晃晃遮挡全部视野。
沈冲天初醒,心中悸动几番才趋于平稳,他叹息一声:“为何每次一睁眼总是你!”
白色影子近乎贴于面,凝视沈冲天的眼睛,呵呵笑道:“我不能白白将它安在你的身上,这双眼睛,也是认主的。”
沈冲天侧头避开,忽然蹙眉:“你身上什么味道?”
冷月影诧异却仍勉强调笑道:“你想细查查吗?无非是养了几天伤,盥洗不及时,臭了。”
沈冲天神思仍有些恍惚,也没搭话,只在心底搜索着什么。
冷月影正色道:“别竟琢磨那些无用的。你可知,就在咱俩挨罚养伤这些日,情势翻转了!”
沈冲天当即警觉:“战事出现变故?”
冷月影点点头:“就在前日,魔界中忽然出现一队魅影鬼兵,飘飘忽忽,音踪不定,刀枪不入,所有法器、水火、雷电霹雳皆不能伤,却能伤这边的仙家。这队鬼兵少说也有数万,只在这两日,接连收复失地,把咱们费心费力拔下的两座营,攻占的土地又都悉数收回。”
沈冲天心中猛然收紧,担忧道:“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出来吧。”
冷月影咬了几回嘴唇,才小心翼翼回答:“沈惜墨,不见了。”
无尘天尊破例命沈冲天和冷月影进入自己休息的帐子。望着面色煞白喘息未定,却焦躁如焚的沈冲天,天尊开门见山道:“那日是老叟下手重些,也是惜才不醒,恨才不正,却害你昏迷数日,情势也在数日内翻转。沈惜墨确实是在与魅影阴兵对阵时忽然消失不见,最后看到沈惜墨的道友说,独独她的身边忽然出现一股黑色旋风,旋风忽现忽灭,沈惜墨的坐骑还在原地,人却无踪。”
沈冲天又伤心又懊恼,不知所措道:“终是针对我而来!”
无尘天尊急忙劝解:“彻底探明原委之前,切忌妄下定夺。即使因你而起,如今你意乱心躁,岂非正中对手下怀!我也宽慰你一句,沈惜墨被掳与当初暮华的遭遇大相径庭,只在当日并未见她受到伤害。”
沈冲天赌气道:“都被掳了,还叫‘未受伤害’!”
无尘天尊道:“事有蹊跷,你先定一定心思,听老叟讲完。沈惜墨被俘与魅影阴兵有关,只有破了这道障,才能保她无恙而归。可是这魅影阴兵有两处诡异,刀兵不能伤只是其一,其二是里面既有女子,也有幼童,十分纷杂,不似一般军伍。你回忆一下在魔界见闻,可能想到什么,兴许这里面就暗藏破解之法。”
事已至此,沈冲天亦无可奈何,只得安稳一时心气,缓缓思索道:“百里诺提到过,魔界之中,修行是普世之道,不论屠匠御伎,皆知炼气导引,诵读经典。军中出现女子幼童,也不足为奇。不过普通百姓未必有刀枪不入的本事,真正的得道之人与仙界类同,断不会飘忽如魅如鬼,除非,”
冷月影插话:“除非他们真是鬼魅!”
天尊摇头:“不惧术法的鬼魅确是未闻未见。”
沈冲天追问道:“百里诺怎么说?”
天尊苦笑一声:“他什么都不说,执意要等你醒来。刚才你来时,我就派人去唤他,只怕就来了。”
正说着,外面就有人高声奏报:“百里诺到。”
百里诺急匆匆进来,急匆匆拜了天尊,一眼见到旁边的沈冲天,急匆匆迎上去,关切中夹着紧迫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沈冲天点点头。
百里诺欲开言却忽然顿住。
无尘天尊道:“放心,此间再无第五人。”
百里诺直到沈冲天朝他点头示意,这才放心,一把拉住沈冲天的胳膊拽到一旁,言道:“沈副将被掳之事毫无征兆却似是有备而来,抛开阵亡将士,被俘的只有她一个。我怀疑,掳走她的未必是阴兵,若不是背后主使,就是有人借阴兵之势浑水摸鱼。只有深入君仙界腹地,破解阴兵根本,才能保她无恙回来。”
话虽是对沈冲天说的,无尘天尊却听得饶有趣味,问道:“你为何一来就提破解阴兵,难道不是应该先查清来历吗,还是你本就知晓?”
冷月影闻师父之言,灼灼目光立即挑向百里诺。
百里诺不慌不忙转身面对无尘天尊,一字一顿地回答:“君仙界中历来没有女子与幼童上阵的先例,除非男子全部阵亡,再说这个黑漆漆的样子,也不是君仙界人本来面目。我与阴兵对阵时细细观察过,他们从面容到装束都是乌黑一片,愁云惨淡,几乎辨不出本来模样和颜色。但是其中许多男子,年纪与我相仿,衣着式样十分熟悉,它本来应为霜色,似冰凤羽毛受污的颜色。我与冲天兄弟不但穿过,还用它伪装成蜷曲一团的冰凤骗过人。”
沈冲天恍然大悟:“郝隐!”
无尘天尊终于明白百里诺为何之前闭口不言,捻须道:“原来如此!”
沈冲天不无担忧:“活人被榨干真气,躯体被炼丹,死后还不得安生,被鞭策驱使卖命!郝隐狠心若此,墨儿落到他手上又该如何!”
冷月影幽幽道来:“所以当务之急是寻求破解之道,唯有釜底抽薪,才能保人质安稳。”
沈冲天焦急问道:“如何破解?”
冷月影摇摇头:“魔界妖法,谁知道!”
无尘天尊至此才言道:“刚才百里诺不是说了吗,‘深入腹地,破解根本’。”
沈冲天抬头:“天尊这是说我呢?”
无尘天尊昂首不语。
沈冲天斩钉截铁道:“为了墨儿,就算天尊不提,我也必去!”
百里诺当即施礼:“主帅,末将是君仙界出来的,又跟着冲天兄弟周游过一遭,熟知里面情形,最为合适。末将惟愿重返原路,破解阴兵,寻回沈副将。”
冷月影慢悠悠施礼道:“师父,此去危险重重,不是儿戏。沈冲天修为低,身体又未恢复,实在不宜走这趟苦差。弟子不才,情愿领命。”
无尘天尊仍旧只是昂首捻须:“都急什么,人还没来全呢。”
正说着,外面又奏报道:“无毒公子到。”
沈冲天、冷月影、百里诺三个万分诧异地相互看看,顿时不敢再言语。
无尘天尊笑呵呵道:“这一回,恩、怨、情、仇四人都凑齐了。”
不多时,无毒大踏步进来,见底下一排三人并列,当即愣住,歪头看了许久,才犹豫着拱手施礼。
无尘天尊道:“召你四人前来,是为着前日的战事。我与众将商议,特命你四人潜入魔界,查清阴兵来路,寻出破解之法,找到被俘的沈惜墨。你四人收拾一下,明日启程吧。百里诺,单嘱咐你一句,此行务必带上‘闯界将军’。”
四人心事重重出了无尘天尊的帐子,俱各无话。沈冲天忽然心中一动,唤道:“百里兄弟,你随我过来。”说罢与无毒和冷月影作辞,拉起百里诺的衣袖,在冷月影默默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开。
直到进入自己的帐子,沈冲天才略松一口气,径直走到帐子里面,从带出来的各色行李中取出三个同样大小的黑漆木盒,在几案上一字排开。每个盒子只比手掌略大,六面见方,正上方镌刻着两个字,分别是季春、伏夏、晚秋,前方都以一个金色的卡扣扣牢。沈冲天逐一打开卡扣,亮出明晃晃三堆银针。
沈冲天依次介绍道:“这一盒是单刃针,扁、狭、薄,两端有尖,最为锋利,形似三春柳叶,因此得名‘季春’。这一盒是鼠毫针,形如其名,细、软、韧,百折不弯,似伏天绵雨潮气,伤人不觉,故取名‘伏夏’。这一盒是三棱针,最粗,三面俱棱,一端圆钝可持握,一端有尖,伤口最大最痛,伤人如秋风萧瑟凛冽,遂名‘晚秋’。这些都是我师父留下的东西,我绝少用到,今日转送给你,也为它们寻个好归宿。之前咱两个在君仙界是透明之身,这一次可是众目睽睽,危险更甚。以你的修为,绝跟不上他俩的步伐;以他俩的心性,未必会迁就你。今日无尘天尊特地叮嘱你带上‘闯界将军’,便是不说之说。我送你三盒针,再告诉你个诀窍,你只要无事勤加练习,退可保命,进可制敌,便是我顾及不到你,也放心了。”
百里诺心中万分难受,哀伤道:“难为你这样的心境下还能想到我。其实自从沈副将出事,我早将生死略过。”
沈冲天沉默,半日才道:“无论何时,切忌轻言放弃,更不要轻易将命交付,再轻贱再狼狈也要留着。惟有活着,才有转机,才有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