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楼那根覆盖着深褐色带暗金云涡纹犀皮漆的机关漆柱,顶端日月纹金属盘,竟与自己掌心那颗沾血的波罗漆籽上显现的暗金日月纹案同步旋转!
钥匙…那金属盘是钥匙孔!而自己这枚因血激活的漆籽…难道就是钥匙?
……
盲眼楼外的一夜,如同在地狱边缘走了一遭。
冰冷的晨曦刺破琅琊坊弥漫的漆料与绝望混合的气息,却驱不散江烬璃心头的阴霾与掌心的剧痛。
阿嬷咽气前那句未尽的嘶喊——“你爹用血调漆…是为救…”——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反复灼烫着她的神经。
救什么?救谁?
这些未解的谜团,与父亲留下的《髹饰录》残页上那触目惊心的“人漆合一”终极之秘,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父亲当年究竟在盲眼楼里藏了什么?需要如此凶险的机关守护?而自己,又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去触碰那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死亡之柱?
然而,残酷的现实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三日已到!
贡品选拔赛——决定她生死、全坊命运,乃至匠籍改革能否撕开第一道口子的关键一战,就在今日辰时,于工部千工台举行。
左手六指的伤口虽经简单包扎,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抽痛。她低头看着掌心,那颗染血的波罗漆籽静静地躺着,上面的日月纹在晨光下不再旋转,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重的宿命。
“烬璃姐!”一个跛脚的年轻漆工,阿亮,一瘸一拐地跑过来,脸上带着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坊外…坊外来了好多官差!还有谢家的人!他们把千工台围得水泄不通!谢大小姐…谢清棠也到了,正跟工部监官有说有笑呢!”
江烬璃的心猛地一沉。谢清棠来得如此之早,绝非善意。
“知道了。”江烬璃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左手的剧痛和内心的惊涛骇浪,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方刚刚完成、尚带着生漆清冽气息的砚台上。
这便是她赌上性命、赌上阿嬷遗愿、赌上所有匠奴希望的贡品——“日月同辉”砚。
砚体取材于一块罕见的深海沉泥胎,质地细腻温润如墨玉。
昨夜归来,她不顾伤痛,在陆拙提供的精巧微型声波机关匣核心部件的基础上,将那份凝聚无数匠奴血泪、摁满血指印的《匠籍改革万言书》,小心翼翼地封入砚台底部特制的夹层之中。
这夹层由陆拙设计,极其隐蔽,非特定频率的声波敲击无法开启,且一旦强行破坏,内置的微小机括会瞬间将万言书绞成纸屑。
砚面,是她倾注全部心血与技艺的所在。——她以祖传的金漆勾刀,耗费数个日夜,在砚池周围雕刻出繁复而流畅的日月纹路。
日纹阳刚炽烈,线条如刀劈斧凿,环绕着象征砚池的“天穹”;月纹阴柔清冷,曲线如水流云散,萦绕于象征墨海的“深渊”。日月纹的凹槽深邃,边缘锐利。
真正的玄机,在于凹槽内注入的漆。
江烬璃利用昨夜断指时意外发现的“血漆”特性——当她的血液融入特定配比的生漆,尤其是波罗漆籽提炼的漆液时,会产生奇异的活性和变色能力。
她以左手六指那尚未愈合的伤口渗出的鲜血为引,混合极其珍稀的“冰魄石粉”与“地心炎晶砂”,分别调制出两种性质截然相反、却又相辅相成的特种漆:
寒月凝霜漆:以冰魄石粉为主,融入她的血和特殊配方的生漆,漆色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冰蓝色泽的乳白。
寒月凝霜漆遇冷,低于体温则瞬间固化,晶莹剔透如万年寒冰,且能稳定保持其内部蕴含的微弱荧光。体现出“静”、“凝”、“寒”。
曜日熔金漆:则以地心炎晶砂为主,同样融入她的血和生漆,漆色是深沉内敛的金红,如同凝固的岩浆。
曜日熔金漆遇热,高于体温则流动性大增,色泽变得明亮耀眼,如同熔化的黄金,并散发出细微的热量。展出特性:“动”、“融”、“炽”。
这些都是需要极其精密的控制和难以想象的专注力。
她以受伤的左手六指,凭借那独特的、对温度和漆液流动近乎本能的感知力,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冰寒刺骨的“寒月凝霜漆”注入月纹凹槽;
同时,右手操控金漆勾刀,引导着滚烫灼热的“曜日熔金漆”注入日纹凹槽。冰与火的界限在刀尖和指尖被强行约束,稍有不慎,便是冷热相激,漆毁人伤。
皇天不负苦心人!当两种漆液在各自凹槽中稳定下来,砚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衡。
常温下,日月纹路是深沉内敛的浮雕。
但江烬璃知道,一旦温度变化,这方砚台将展现出令世人震撼的奇观——遇冷,月纹将如冰魄般凝结发光,清辉流转;遇热,日纹则如熔金般流淌闪耀,光芒万丈!这便是“日月同辉”!
这不仅是技艺的巅峰,更是她无声的宣言:匠人之魂,如日月轮转,亘古长存;匠籍之困,终将被这冰与火的力量打破!
她将砚台小心地装入一个朴素的漆木盒中,盒盖上没有任何装饰,只以金漆刀刻下一个微小的日月交辉的标记。这是她的战书,也是她的孤注一掷。
“我们走。”
江烬璃抱起漆盒,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阿亮和另外几个被她收留、同样身有残疾却技艺精湛的漆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他们的眼神中混杂着恐惧、担忧,但更多的是对江烬璃近乎盲目的信任和一丝被点燃的微光。他们是“金漆阁”最初的火种。
千工台,位于工部衙署深处,是一座由巨大青石垒砌而成、足以容纳上千人观摩的宏伟平台。
平日里是检验大型工程构件和顶级贡品的地方,今日更是被布置得庄严肃穆。
工部大小官员、宫廷内监、以及受邀观礼的几大工艺世家代表,早已按品阶落座于高台两侧。空气中弥漫着香炉的檀香、官服的锦缎气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平台中央,是本次参与贡品选拔的十几件作品,流光溢彩,巧夺天工。
有织造局进贡的“云锦天衣”,薄如蝉翼却灿若云霞;有玲珑阁谢家呈上的“九转玲珑瓷塔”,釉色温润,层层叠叠,巧设机关,叮咚作响;还有其他世家献上的玉雕、金器、木作……每一件都代表着行业巅峰,价值连城。
江烬璃那方朴素的漆木盒,被安置在靠近边缘的一个不起眼的展台上,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寒酸。
周围立即投来的目光:充满审视、不屑和毫不掩饰的嘲弄。
“呵,这就是那个罪奴弄出来的玩意儿?一个破盒子?”
“听说她用了邪术,用血调漆呢!”
“六指怪胎,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污了千工台的清净!”
“看她那手,包得跟粽子似的,怕是昨夜作妖伤得不轻吧?活该!”
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毒针,从四面八方射来。
阿亮等人气得脸色发白,拳头紧握。江烬璃却置若罔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高台主位。
主位上,居中坐着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老太监,正是此次贡品选拔的总监官——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德全,皇帝身边的心腹之一。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皮半耷拉着,仿佛台下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王德全左手边,赫然坐着监国六皇子萧执。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面容冷峻,线条如刀削斧劈。他似乎对眼前的奢华毫无兴趣,目光低垂,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不起眼的玉佩。
然而,当江烬璃的目光扫过时,他似有所觉,抬眼看了过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被送入熔炉的器物。
他兑现“暂准匠籍”的承诺,但也亲手写下那“三月无贡品级作品,贬为营妓”的催命符。
那枚作为“买命钱”的金漆刀币,此刻正冰冷地贴在江烬璃的胸口,提醒着她这看似平静的千工台下,是何等凶险!
王德全的右手边,则是巧笑倩兮、顾盼生辉的谢清棠。她今日一身水蓝色云锦宫装,衬得肌肤胜雪,发髻上斜插一支冰裂釉玉簪,手中轻摇着一柄同样质地的团扇,扇面上冰裂纹路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更添几分神秘与冷艳。
她仿佛完全忘记了派人暗杀与夺漆籽之事,此刻正微微侧身,与王德全低声交谈着什么,眼波流转间,偶尔瞥向江烬璃的方向,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志在必得的狠毒。
江烬璃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谢清棠和王德全的亲近,绝非好兆头。
她想起父亲冤案的字条,想起金漆佩的线索指向谢家,想起昨夜谢清棠派人强夺漆籽的狠辣…这个女人,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而她,似乎正一步步踏入网中央。
选拔正式开始。
一件件华美的贡品被呈上主台,由王德全、萧执及几位工部大匠共同品评。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谢家的“九转玲珑瓷塔”,更是引得王德全连连点头,笑容满面。
终于,轮到江烬璃的“日月同辉”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