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朴素的漆木盒被内侍捧上主台时,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嗤笑声。
“肃静!”王德全尖细的嗓音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他示意内侍打开盒子。
砚台被取出,置于铺着锦缎的案几之上。深海沉泥胎的温润墨色,砚面上精雕细琢的日月纹路,在众多璀璨的贡品中,确实显得内敛而低调,甚至有些“寒酸”。
“哼。”王德全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连眼皮都懒得抬,
“这就是罪奴江烬璃所献贡品?一方砚台?工部千工台,何时沦落到连这等粗陋之物也能登堂入室了?”他语气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萧执的目光落在砚台上,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依旧沉默。
谢清棠用团扇掩住半边朱唇,发出一声轻笑:“王公公息怒。江姑娘出身漆坊,能做出此物,也算…嗯,用心了。只是…”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刻意的惊讶和浓浓的质疑,“只是这砚台,为何隐隐透着一股…血腥之气?”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砚台上,又惊疑不定地看向江烬璃包扎着的左手。
“谢大小姐何出此言?”江烬璃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竭力维持镇定。
“何出此言?”谢清棠站起身,莲步轻移,走到案几前,用团扇的扇柄虚虚一点砚台表面的日月纹路,特别是那些深色的凹槽,
“王公公,诸位大人请看。这凹槽内填充之物,色泽深沉,隐隐泛着暗红光泽,绝非寻常大漆!
妾身自幼与瓷釉漆料打交道,对各种材料的气味极其敏感。此物散发出的,绝非漆料本身的清冽,而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活物的腥甜血气!
更兼昨夜,江姑娘在库房附近与人冲突,左手六指被利器所伤,血流不止…妾身斗胆猜测,江烬璃,你可是用自己的污血,混合生漆,调制这砚台上的‘邪物’?!”
她的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千工台上炸开了锅!
“血漆?!”
“用污秽之血做贡品?这是亵渎!大不敬!”
“天啊!六指怪胎,果然邪性!”
“罪奴就是罪奴,本性难移!”
指责、谩骂、惊恐的议论声浪瞬间将江烬璃淹没!
王德全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猛地一拍桌子:“大胆江烬璃!谢大小姐所言,可是实情?!你竟敢用此等邪魔外道、污秽之物玷污贡品,献于御前?!你该当何罪!”
森冷的杀气瞬间锁定江烬璃。高台两侧的侍卫手已按上刀柄。阿亮等人吓得面无人色,几乎瘫软在地。
萧执的目光终于从砚台上移开,落在江烬璃身上。
那目光依旧冰冷,却似乎多了一丝探究,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江烬璃感到胸口那枚金漆刀币烙铁般滚烫。
她看着高高在上的王德全,看着旁边巧言令色、颠倒黑白的谢清棠,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满鄙夷、恐惧、幸灾乐祸的脸,看着萧执那深不见底、似乎要将她彻底看透的冰冷眼神。
阿嬷咽气前的嘶喊在耳边回响,万言书上那密密麻麻、代表着无数匠奴绝望与希望的血指印在眼前晃动,父亲冤死的迷雾沉沉压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决绝,如同火山岩浆般在她胸腔内奔涌!
值吗?萧执包扎时那句冰冷的问话,此刻有了答案。
“指可断,漆不可欺!心可诛,魂不可污!”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一丝怯懦,只有燃烧的火焰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一步踏前,不顾左手伤口崩裂的剧痛,右手闪电般抄起案几上那方沉重的“日月同辉”砚台!
“你们要看真相?!”她的声音嘶哑却穿透整个千工台的喧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好!我给你们真相!”
话音未落,在谢清棠得意的冷笑和王德全惊怒的“放肆!”声中,在萧执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
江烬璃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方凝聚她所有心血、承载着她全部希望的砚台,狠狠地砸向主台坚硬冰冷的青石地面!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碎裂巨响,如同惊雷般在千工台上炸开!
深海沉泥胎瞬间崩裂!无数碎片四溅飞射!砚面精雕的日月纹路在撞击中化为齑粉!冰火双色漆液混杂着胎体的粉末,溅落得到处都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到极点的举动惊呆了!
谢清棠脸上的笑容僵住,王德全张着嘴,忘了呵斥,连萧执摩挲玉佩的手指都猛地顿住!
碎裂的中心,烟尘与漆雾弥漫。
然而,就在这破碎的狼藉之中,一个物件却顽强地、完整地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比砚台本身小一圈的、由一种奇特的暗金色金属打造的长方形匣子!
匣身布满极其精密、肉眼几乎难以辨别的细微孔洞!匣子表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有无数个深深浅浅、颜色暗沉发褐的——“血指印”!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覆盖整个匣面!那暗褐的颜色,是干涸凝固的血!
每一个指印,都仿佛带着无声的呐喊,带着刻骨的屈辱与不甘,带着渺茫却执着的希望!
整个千工台,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似乎消失。
只有江烬璃嘶哑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如同泣血的杜鹃,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此非邪物!此乃琅琊坊三百匠奴,及天下数万身陷匠籍、永世不得翻身的工匠之心血,之冤屈,之祈愿!
此乃《匠籍改制万言血书》!以我辈之血为墨,以我辈之骨为笔,泣血叩问——匠籍非人,苛政如虎,何时可休?!”
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直直刺向高台之上,刺向脸色煞白的王德全,刺向眼神阴鸷闪烁的谢清棠,最后,落在萧执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殿下!”
她对着萧执,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您赐我‘暂准匠籍’,言‘若三月内无贡品级作品,贬为营妓’!今日,我江烬璃,献上此‘贡品’!此物,可抵万金?可换我辈一线生机?!”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万言血书!匠籍改制!这八个字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千工台!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认知!
这是禁忌!是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惊雷!
王德全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最后化为一片骇人的狰狞!他尖利的嗓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反了!反了!妖言惑众!亵渎贡品!污蔑朝廷!罪奴江烬璃!你…你罪该万死!来人!给咱家拿下!就地正法!”
“哗啦!”高台两侧的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下!
“谁敢!”一声冷冽如寒泉的声音骤然响起,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侍卫的动作!
开口的,是萧执。
他终于站起身。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寒意。
他一步步走下主位,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那些僵住的侍卫,最终落在王德全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上。
“王公公,”萧执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父皇命本王监国,督办军械案,协理工部事宜。这贡品选拔,亦是本王职责所在。
江烬璃献上之物…虽形式惊骇,但其所陈之事,关乎工部根本,关乎国朝匠作命脉,更与本王正在查办的军械贪腐案或有牵连。
其言‘万言血书’,是真是伪,所请‘匠籍改制’是虚是实,尚未可知。岂能因一言不合,便不问青红皂白,就地格杀?此非朝廷法度,亦非父皇仁德!”
他走到江烬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昂着头,嘴角还挂着一丝砸碎砚台时被碎片划破的血痕,眼神倔强如荒野孤狼。
萧执的目光在她包扎的左手和她脚下那染血的金属匣子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震惊?愤怒?抑或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动容?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冰寒。
“江烬璃,”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你以血污贡品,当众毁器,惊扰圣听,更妄议国政,其行可诛!”
江烬璃的心猛地一沉。
“然,”萧执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血指印密布的匣子,“你所呈之‘物’,关乎重大。若就此杀你,恐难服众,亦有灭口之嫌,反污了朝廷清名。”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最终定格在王德全和脸色铁青的谢清棠身上,又缓缓扫过全场噤若寒蝉的官员和世家代表,最后回到江烬璃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刺骨:
“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五日后,于紫宸殿前,御前献艺!若你能当场再制一方贡品级漆砚,平息圣怒,证明你确有真才实学,而非哗众取宠、妖言惑众…则今日之罪,或可酌情减免,你所呈‘万言书’,本王亦会亲自呈送御览!”
“若不能…”
萧执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带着凛冽的杀意:
“若不能,或所制之物再有半分差池…则依王公公所言,就地正法!琅琊坊所有匠奴,一律连坐,发配边陲苦役,永世不得赦免!”
“江烬璃,你,可敢接此生死之约?!”